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粉尘。
而后他拍了拍手。
霎时间。
李长安眼前的空气模糊了一瞬。
等再次清晰。
“邢捕头”、“薄子瑜”等众捕快都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酒客们又“活”了过来,交杯换盏,好不热闹。
细细打量。
先前打落的灯笼,砍坏的窗棂,砸烂的碗碟都完好如初。
又有曲声入耳。
本应死去的金铃儿竟又在台上浅吟低唱,台下,死掉的听众又好端端坐在席位上,为她欢呼叫好。
李长安闭上眼。
静心凝神。
再睁眼。
死尸依旧是死尸,活“人”依旧是活“人”,窗棂上的破口还在,从地上捡回来的菜肴依旧裹着泥水。
衙役们也并未消失,反倒仍旧站在庭院里,正瞪大眼睛,观察着酒客们。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驴头人正慢慢变回人头,眼下,只剩一对驴耳朵还支楞在空气里。
李长安没兴趣去尝一尝酒壶里的“新酒”有何滋味儿,他微微阖眼,装作一心听曲儿模样。
在头脑里,问了酒神一句。
“幻境里的妖怪会复活么”
酒神不假思索。
“怎么可能”
“不管是幻境里的妖魔还是外来的无辜者,在幻境里,死了就是死了,从魂魄到肉身都会被幻阵吞噬殆尽,谈何复活”
说罢,又怪道
“道士为何问这个”
李长安沉默了稍许,拿眸光瞥了眼捕快们。
“瞧见领头那俩捕快了么他们已经死过一次,我收的尸。”他语气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呵,果然只是冒牌货。”
也许是听懂了道士话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早就死了。”酒神的语气格外郑重,“确切而言,全城的人都是冒牌货。”
“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给李长安解释道
“幻境里妖怪扮演的人物,看起来虽各有各的故事与生活,但终归是俞梅一个套着一个编的。先编父母,再编妻儿,再编邻居,再编邻居的妻儿。无外如此。”
“就像连环套”
“就是连环套。”
“不过有些在中间,套着的环多。有些在边缘,套着的环少。”
“俞梅刚摆弄这幻阵的时候,妖怪们还常常挣脱幻惑,她时不时都得清洗一些。而清洗之后,每当重启幻境,空下来的人物角色,边缘的还好说,中间却不能不管。否则,整个故事环都得崩掉,妖怪们也都得醒过来。”
“每到这时,她就会把边缘的角色抹消,留下妖怪来顶替中央的角色。”
“这些捕快大抵也是如此。不过,瞧他们行事古怪,应该是哪一方的爪牙。”
李长安赞同。
“我从几个衙役身上,闻到有变质的香火气,应该是于枚的猖兵。”
酒神呵呵冷笑“饮鸩止渴。”
但道士又说道
“可制服老苍头的鸟妖,是一只蚊母,也是百幻蝶的幼虫。”
这句话教酒神哑然无言。
许久。
才唏嘘到
“原来如此,藤妖输了呀。”
捕快或说幻蝶的爪牙们的监视并没有持续多久。
确认酒客没有异常后,便迅速离开。
但这副行色匆匆的做派,倒是勾起了道士这个不速之客的兴趣。
在跟上去之前。
道士最后望了眼院子。
金铃儿破破烂烂的尸体倚在台上,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酒客们为她的曲声欢呼。
台下,店家俯首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边,带着热情的笑容与之叙话。
俄尔。
回头高声招呼厨房里的妻子。
“钱掌柜的,加一盘羊肉二两温酒。”
转向下一桌之前,不忘呼唤。
“阿梅,出来帮客人们收拾一下。”
“好嘞。”
稚嫩但精神头十足的回应立刻响起。
阿梅晃着她的羊角辫,提着撮箕和扫帚,哒哒跑进院子。
小脸上灿漫的笑容教李长安冷肃的眸光都不自觉温软了稍许。
自打进入潇水以来,每次见到阿梅,她好像都是笑着的吧。
或许。
这也是俞梅制造幻境的初衷
道士突然问酒神
“阿梅的真身是什么”
酒神或许也在恍惚,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应该是只活尸吧。”
活尸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活尸其实就是僵尸的一类,只不过关节尚未僵直而已。
这是种很常见的妖物。
乱世里。
荒郊、野道、废村乃至被屠灭的城市里都常见出没。
谈不上多厉害,普通的汉子碰见,只要能大起胆子,也能将其驱赶。当然,若是被抓伤、咬伤染上腐毒,能不能及时找到救治,那就另说了。
甚至于,李长安有次穿过一片无人区,见到有饿急了眼的野狗群在猎捕这玩意儿。
幻境里妖怪种类繁多,可说能编纂出一本南方妖怪大全,而且还有几只厉害的大妖怪,譬如百幻蝶。
可偏偏在自己儿时的角色上,就只用了一只寻常而弱小的活尸
实在使人费解。
“这只活尸身上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出奇”
“我想想,嗯,俞梅只告诉我,这活尸是她在吴越某处被战火焚毁的村子发现的。当时,她途经村子,想在井里打口水,却瞧见,井中已被村民的尸体塞满,这活尸就在井中啃食腐肉。”
“要说出奇,大抵是这活尸的容貌与俞梅儿时有几分相似吧。”
这理由呵,到也附和那位真人的行事作风。
李长安最后看了眼天真灿漫的阿梅。
“也是可怜人。”
酒神却郑重驳斥道
“可怜的是丧命于乱兵的孩童,不是她的尸身化作的妖魔。”
“我知道。”
李长安笑了笑,他知道酒神的言下之意,也没多说,就此离去。
李长安的离席,并未影响到酒席的热烈。
小阿梅提着撮箕、扫帚穿行其间,像只殷勤采撷的蜜蜂。
不多时。
“大伯。”
她大声唤道。
“垃圾太多,搬不动哩。”
店家闻声回头一瞧,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梅撮箕里,那截红通通的肠子。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客人的腰带当垃圾”
他赶紧过来,把“腰带”还给了那身形肥硕的富商,道了几声歉,回头拍了拍阿梅的羊角辫。
指着装了小半的撮箕。
“这么点东西,怎么就搬不动”
“赶紧去后门水道里倒了,别偷懒。”
说完,忙不迭去招呼客人,留得小阿梅瞧着前排的客人们苦恼地咬着拇指。
忽的。
她眼神一亮,拍了拍手。
虚假欢宴的真实中,前排客人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阿梅轻快的步子,一起蹦蹦跳跳往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