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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大闹

宋建党沉下眼皮,吐出一团烟雾。

“随你们吧。”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不得不看看毛头小子的本事。

“婷婷你先说。”

宋菇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一副要为她撑腰的架势:“有什么说什么,尽管把实话说出来!”

宋婷婷面色难看。

受到美梦的刺激,又被陆珣挠了脸,她向大人告状,鬼使神差地牵扯到阿汀。

本来觉得外公不待见阿汀一家,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的谎言拙劣些,也不碍事。

谁料一个宋敬冬扭转全盘。

在他温温的注视下,宋婷婷不禁心慌意乱,脑筋飞快转动,努力把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编得更真一点。

“上个月阿汀在田里摔了跟头,我心里过意不去,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到的东西。”

宋婷婷边想边说:“她说她想要吃糖果和巧克力,我早上就拿过来给她……”

“你骗人。”

王君竟然还在门边,闻言反驳:“阿汀又不贪吃,怎么不要县城里的雪花膏?我也有糖和巧克力,做什么向你要?而且我和阿汀整个早上在一块儿,什么时候瞧见你了?”

宋婷婷暗暗掐着指尖,及时改口:“是阿汀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让我趁她不在,直接把糖放在隔壁桌上。”

她顿了一下,摸着脸黯然神伤:“但我不知道小怪物在里头。刚把东西放在桌上,他就扑过来抓我的脸。”

“骗人!”王君瞪着她:“村子里谁不知道阿香死了,还把儿子拴在屋里?”

“我真的不知道。”宋婷婷一脸的委屈又焦急,“不信你去看,糖和巧克力肯定还在他家地上。”

宋敬冬双手交握,问阿汀:“婷婷说的都是真话?”

语气里没有太多的偏颇,很公正的模样。

毕竟是全村子最出色的青年呀。

宋婷婷悄悄望他一眼。即使无关于情爱,还是想在俊俏的表哥眼里,做善良又漂亮的小表妹。

但阿汀斩钉截铁的说:“假的!”

稚嫩的眉眼绷在一起,她很认真,也很有条理地一一反驳:“表姐说心里过意不去,但是我生病好久,她没有来看过我。为什么这两天才来?”

“那是……”

“我是什么时候让表姐来送糖的?”

为什么要问这个?

宋婷婷直觉不妙,支支吾吾:“好像是……”

阿汀难得的严肃,板着脸径自回答:“就算我要糖,为什么不让你直接给我?我家里白天没有人的。”

“我之前每天都在家,这两天早上才去河头买菜。”

“昨天早上和我妈妈在一起,下午和阿君一起玩。晚上爸妈又回来了。今天早上五点半起的床,六点吃饭,六点半和阿君又去河头,七点半回来。”

“表姐,我是什么时候找的你?”

竟然没一个空当儿能抓。

死阿汀时时刻刻和别人呆在一起的么?

宋婷婷头都大了,思来想去,只能委委屈屈地说:“王君是你的朋友,当然会帮你说话。”

阿汀笑了一下。

眼眸清亮,在宋婷婷这里变得狡猾而歹毒。

“昨天下午有我整个老虎帮的小孩在呢。”

王君不屑地哼哼着:“早上回村还碰到河边洗衣服的婶子。要不要把他们全叫来问个清楚?”

“……”

宋婷婷哑口无言,正在全力思索说辞。冷不防宋敬冬笑着问:“爷爷,到这儿就够了吧?”

“怎么够了?够什么了?”

宋菇跳脚,“婷婷话还没说完,凭什么不信婷婷?谁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串通好的?”她指着阿汀和王君。

“够了。”

要不是自己的骨肉,真想一句蠢货。

婷婷那番话语焉不详漏洞百出,一被质问便说不出话,完全被阿汀牵着鼻子走。

时间对不对得上,已经不太重要。

因为孩子到底只是孩子,撒起谎来心里不安。神情动作皆是证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谁在撒谎。

宋建党垂下眼皮划火柴,语气低沉而威严:“这事是婷婷起的头,你这当妈的听风就是雨,毛病也不小

。不过你们母子自讨苦吃,已经受了教训,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们赶紧向雪春和阿汀道歉,事情就当过去了。”

凭什么道歉?

宋菇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衣角却被女儿拉了拉。

这临时掐出来的谎,实在太过拙劣了。

宋婷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朝她摇摇头。

两对母女暗中斗争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败得彻底。宋菇低头道歉时,双眼红得冒血丝,心里把阿汀母女大骂千万遍,诅咒宋敬冬不得好死。

不就是宋家孙辈唯一的男丁么?有什么了不起?

她连亲爸也给怨上。

道完歉灰溜溜想走,宋敬冬忽然感叹:“我妈年纪也大了。爷爷您看,能不能让我妈在家休养几天?”

“那田里的活怎么办?”宋菇尖声质问:“六七月是最忙的时候,你妈走了你来顶?”

宋敬冬笑得爽朗:“不是还有小姑您么?”

“还有婷婷。”

“大伙儿都说她成绩掉下来了,没想到还学会撒谎。再这样下去,只怕心越来越散,大学不一定考得上。”

“不如下地干干活,辛苦两天就知道读书有多好了。”

宋建党回过头来,望着宋敬冬的目光沉沉。

老大这家终究要立起来了,宋家的假和睦撑不了多久。

但。

撑一天是一天吧。

家里没人比林雪春更能干。假如闹到分家的地步,光靠他这个老人和不争气的傻女婿,宋家相当于废了一半。

“既然是你家受委屈,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惊诧,宋建党又说:“明天都来大屋吃饭,商量商量婷婷和阿汀摆酒的事。”

“我不要!这么热的天,我死都不要下地干活!”

宋菇连声嚷嚷,反被宋建党盖了一个巴掌。

干脆利落的一声。

宋建党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着烟枪,口里淡淡吐出一句话:“不下地干活,你就再也别吃家里一粒米。”

“爸你打我?!”

“从小到大都你没打过我的!!!”

宋菇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哭着跑出门去。

大屋里的人慢慢走了,宋敬冬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双眼微微眯起。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取笑阿汀:“你这丫头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么?什么时候学会讲道理了?”

宋敬冬一手掌盖在阿汀的脑袋上,往左转一下,再往右转一下,仿佛在菜市场,认真挑剔手中的西瓜是否个头饱满。

然后感叹:“变丑了。”

阿汀:?

脸皮又被宋敬冬捏了捏,“小时候长得还不错,越长大越丑怎么回事?变在哪里了?”

被当面说变丑了,好像是穿书以来的第一回。

阿汀小声回答:“变白了。”

“难怪!”

宋敬冬作恍然大悟状,旋即按住阿汀的肩膀。犹如武侠电视剧里,临死长辈交代血海深仇那样的凝重,缓缓道:“阿汀,你得想办法晒黑!”

阿汀眨巴一下眼睛,表示迷茫。

“只有我们这片小地方觉得一百遮百丑,你这样去外面,会被人笑话的。”

“她们会笑你是个土包子,竟然喜欢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一点都不健康!”

阿汀:!

“你被笑话了吗?”她看着他介于白皙和小麦之间的肤色。

宋敬冬自肺腑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

阿汀好震惊。

前世只知道肤白苗条是大众推崇。万万想不到,原来在遥远的三十多年前,大城市里流行黑皮肤?

难道,这就是邻居姐姐说过的‘美黑’时尚?

小姑娘深陷于思索和回忆之中,两道细细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非常的困惑。

殊不知一下一下捏着脸颊肉的宋敬冬,比她更为疑惑。

阿汀的爱美几乎是病入膏肓的。

无论多少偏方邪法,但凡有变美的功效,先试试再说。

平时拿命护着小脸蛋,谁都不许碰一下,不许脏到她的漂亮脸蛋,否则当场破口大骂,又是吵闹又是狂哭不止。

兄妹俩的关系不算很好,但宋敬冬每隔一段时间再见,万年不变来一句‘变丑了’。紧接着阿汀立马翻脸,哭着追着把他打出十万八千里。

以林雪春的话来说,他这毛病叫做‘贱得慌’,是兄妹之间的很寻常的毛病。

这回照常‘犯病’,阿汀丫头竟然把他的瞎掰信以为真?

宋敬冬的眼眸眯了一瞬,像蛰伏的蛇。

“好了冬子,别逗你妹了。”

林雪春看不下去,“回回招她回回挨打,又不是不知道她爱美。人家说姐弟打架兄妹体谅,瞧瞧你们,两兄妹的碰面说不到三句好话,打得停不下来。”

宋敬冬耸肩,有意提起一茬:“我进村的时候,大伙儿都说阿汀功课上去了?”

阿姨伯伯夸得厉害,你一句‘文曲星下凡’,我一句‘宋家双状元’,闹得他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家翻开书本立马犯困的娇妹妹,突然开窍?

“五百二十六分!”

方才大大出了一口气,林雪春心里爽快,再提及小心肝的成绩,立马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没人知道她把‘五百二十六’这个数念过多少次了。

翻来覆去地年,梦里犹在念念叨叨的:五百二十六,阿汀五百二十六啊。

“不过宋菇那臭婆娘,非说阿汀作弊,告副县长那去了。”

说着又来气:“真该把她另一颗门牙敲碎,省得像一条疯狗,就知道瞎吠乱咬。”

村子里其实有不少人,暗地里说阿汀这个分数有古怪,保不准使了什么脏手段。林雪春在外头听一回斗一回,没人说得过她。

当下告诫子女:“我只教你们好好做人,可没教过哪个做坏事。你们兄妹一样,谁敢干糊涂事,我打断你们的腿!”

这破天荒的分数,她高兴归高兴,梦里还真藏着几分不安。又不敢直着逼问,怕伤了女儿的心。

直到这会儿阿汀头摇得像拨浪鼓,林雪春放心许多。

“阿汀自打田里滚两圈,变得懂事多了,连烧菜都会了。” 她玩笑道:“真该早两年把她丢进田里滚。”

“烧菜?”宋敬冬不动声色地诧异。

“还不是你以前收回来的那堆破书,原来还教人烧菜。”

宋敬冬喜欢看书,天南地北什么都看,常常攒钱去买人家不要的旧书。他记性很好,但印象里并没收过,有关于下厨做菜的教学书。

“你们兄妹俩呆着,我去河头再买点菜去。”

林雪春是个闲不住的人,来来去去折腾着换衣服梳头发。不忘叮嘱一句:“今天这事别给你爸说,省得他发起火来没完没了。”

阿汀很难想象爸爸发火的模样,不过更重要的事是……

妈妈风风火火地出门,只剩下兄妹两个对面坐着,屋子里头静得怪异。

宋敬冬的视线意味深长,看得阿汀有点儿心虚,忐忑的手脚无处摆放。

她身上的破绽很多的。

丢失记忆和性格改变很难隐藏,暴露成绩和厨艺,是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她还用过中草药知识,帮陆珣治病熬药。有朝一日被揭发的话,怎么解释比较好?

会不会被当成妖怪赶出去啊。

阿汀无措,稚气未脱的手指搁在腿上,悄悄地打成一团混乱复杂的结。

宋敬冬看在眼里,忽然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婷婷说的小怪物,是隔壁的儿子吗?”

这个话题在阿汀的安全范围内。

“不是怪物。”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他叫陆珣。”

“你和他很熟?”

又是一个不同点。

从前的阿汀对陆珣避之不及,不止一次露出厌恶的目光。

“他生病了,村长让我们家帮忙照顾他。”

不想让陆珣的存在成为负担,阿汀补上几句:“一开始说好轮流照顾的,村里每一家照顾他三天,给他送饭。但是村长的儿子……阿强不想管他,惹得村长生气了,昨天给我们家送了半袋米。”

后来轮到的村民,有嫌来回麻烦的,有不愿接近陆珣的。他们自发把粗细粮和瓜果送到家里来,把‘三天送饭’的重担托付给阿汀。

不知不觉,阿汀仿佛成为陆珣小小的,半个监护人。

“带我去看看吧。”

宋敬冬站起身来,“好久没见过他了。”

“诶?”

阿汀有点儿意外:“哥哥你认识陆珣呀?”

以前宋敬冬宋敬冬的叫,这一声哥哥简直甜得不像话。

宋敬冬望见阿汀乌黑的眼眸,水洗过似的干净。笑了笑,终于收敛起打量的眼神。

他箍着下巴说:“是朋友吧……大概?”

是好朋友才怪吧!!

已经对阿汀习以为常的陆珣,一瞟见宋敬冬的存在,立即作出独有的攻击姿态。咽喉猛烈震动,发出一段低沉而致命的声音。

这是陆珣最凶的一次,哪门子的朋友让他这样戒备啊!!

对此,宋敬冬无辜摊手:“我以前和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来的,以为我们算朋友了。”

阿汀疑惑:只是看星星看月亮?

宋敬冬摸摸鼻子,“大家说小怪物半人半猫,我就顺手摸一下脑袋,看他有没有另外一对猫耳朵而已。半年前的事了,难道他还记着这回事?”

阿汀默默看着陆珣,觉得以他的高傲和记仇程度,记到轮回转世之后,也毫不违和。

两厢对峙间,宋敬冬不打招呼地跨过门槛。

眼看那只脚要踩进自己的地方,陆珣反应激烈。

细长身体压得更低,双眼眯成缝隙,注视极为有力。

“好凶!”

宋敬冬把脚收回来,没到两秒又作势抬脚……

陆珣开始龇牙,眉眼鼻子狠狠地皱在一起,纯兽的狰狞。

“太凶了吧!”

宋敬冬又把脚收回来,反而令陆珣更怒。

他识破他的玩笑,发觉他的玩弄,眼底汹涌起一片血光。

陆珣一张一阖地活动着手指,在地上磨爪,仿佛下一秒便要扑过来,咬碎宋敬冬的喉咙。

“哥!”

“好好好,我错了不玩了。”

宋敬冬举双手投降,盘着胳膊靠在门边,唇角翘起一丁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万幸的是阿汀没被驱逐,她小心翼翼且平安无事地来到陆珣身边,给他看一下碗里的汁液。然后指着他的胳膊,问他:“应该换药了,你想换药吗?”

草药慢炖后的汤汁显黑,直接碾磨则是深深的绿色。二者的差别肉眼可辨,但陆珣仍是紧紧盯着门边的宋敬冬,凑过来嗅一会儿。

他对这类玩意儿很陌生,不厌其烦地戒备着它们。

王君曾经啧啧称叹:要是小说里的配角都有这份谨慎和嗅觉,免于中毒,主角大侠可就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了。

“换药吗?”

阿汀问第二次。

或许是伤口正在痊愈,让陆珣渐渐明白,上药喝药都是对他有益的事情。他不再那么抵抗,但也不那么配合。

就像有着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大老虎,陆珣不接受施舍。

他绝不会主动把胳膊凑到你的眼前来,更不会感激的看着你,朝你欢欣雀跃地笑。

必须仔细问他想不想换药,可不可以换药,愿不愿意。反复问上三四次,他会不耐烦地别开脸,但也把胳膊露在你的眼前。

一副‘我才没有求你帮我,是你吵得我好烦’的模样,也是王君每次恨得牙痒痒的原因。

阿汀小心地取下附在伤口上的薄膜。

短短三天而已,溃烂全消新肉生长,这伤势完全超乎预料。不知是陆珣体质强悍,还是那座山上的草药……

余光见着脏兮兮的背心一角,她想起他刚刚挨过扫帚。

不该碰的。

阿汀清楚陆珣的规矩。

擅自伸手过去,也许他会把她一脚踹出去。

明明知道不该肆意触碰,手指却生出自己的主意。莽莽撞撞地捏住那片衣角,试图掀开一点点,方便看望伤势。

这时一阵短促而凌厉的风划过来,她作祟的手被抓住。

陆珣的手掌大而粗糙,五根手指长得诡异。肌肤上带着一股凶猛的炽热,沿着紧贴的一小块儿,蔓延进她的体内,并且迅速侵占四肢百骸。

阿汀的小拇指还勾着背心小角。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腕,心脏慢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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