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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永昌门外人头滚滚

大明官场存在着极为普遍的欺上瞒下,这是官僚们的普遍默契,朱翊钧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臣工,都是忠诚于帝国,忠诚于自己,而这些杂职官构成的收入,就在这种默契之下,被隐瞒了下来。

各级衙门有一定的隐性收入,这早在朱翊钧的意料之中,但浙江地面隐藏的如此严重,是朱翊钧决不允许的。

浙江金华府武义县,一年的田赋、商税折银不过两万三千两,但是隐性收入高达十一万四千两白银,五倍有余的隐性收入。

“所以,万历十二年的天下大计马上就要来了,这县、州、府衙门里堆积如山的银子,就必须要想办法消化掉,无论在什么时候,分配都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而鼎建大工就是最合适的办法,因为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满意。”

“而浙江九营的存在,阻拦了江南普遍存在的鼎建大工。”朱翊钧分析了一下现象、问题、原因,这个基于矛盾说的方法论,就非常可靠。

浙江九营的存在,让府州县的官僚们如鲠在喉,因为没办法利用大工鼎建去分配利益,去做账,朝廷大计的时候,发现了府库、县库里堆积如山的银子,该怎么办?

万历皇帝搞出来的矿监,被广泛反对的原因已经非常清楚了,矿监竭泽而渔的同时,让地方借着矿监的名义,把杂职官的聚敛发挥到了极致,搭便车,让矿监,苛捐杂税,成为了压死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武义县为了消耗这笔银子,甚至建了一个小的正衙钟鼓楼,但仍然无法将杂职官巧立名目聚敛而来的银子,全都消化掉。”王国光进一步阐述了这一现象,连小的正衙钟鼓楼都建了,结果聚敛来的银子还是没能消化掉,只好把主意打到九营身上了。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开海之后,这笔隐性收入也在不断的增加,膨胀。

九营一旦散了,那么就可以把浙江九营,彻底批倒批臭,将他们修的堤坝,全都推倒重修,推倒分一次,重修再分一次,质量差,来年再修,循环往复。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咱大明的官员还在找由头,而不是为了消化这笔银子,直接凭空捏造,这还好些。”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凭空捏造?”王国光一愣,这什么玩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额,泰西就喜欢用这种法子,就是凭空捏造,一袋二两重的衬套,就能卖44两黄金,费利佩二世之所以建不出五桅过洋船,也是基于如此原因,实在是太贵了。”朱翊钧稍微解释了下,什么叫凭空捏造。

“费利佩国王的审计是干什么的?一袋二两重的衬套四十四两黄金!”王国光被泰西的玩法震惊的无以复加,如此贪墨横行,审计呢?监察呢?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派出去的审计,可能会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背后中十八枪,自杀而亡?”

“啊?”王国光呆滞的问道:“身后中十八枪,自杀?这合理吗?”

“应该不合理吧。”张学颜惊呆了。

“不合理,但在泰西也许合理。”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种杂职官的巧立名目设立的税赋,需要审计,需要监察,就从浙江开始吧。”

大明地方真的穷吗?衙门是很穷的,但吴善言之流的官员可一点点都不穷。

大明的御史在干什么?吴善言就是以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浙江,他就是御史头子,这就是纠错力量失效最直观的体现。

朝廷是允许地方衙门有一部分的隐性收入的,但浙江搞得太过分了。

“陛下,万历十年,陛下下旨将土地抛荒纳入考成,荒废四分之一田土,考成下下,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成行。”张学颜提及了一件事儿,土地抛荒考成,这政令有点像一拍脑袋决定的,最终成了沉睡条款。

这种事也非常常见,自上而下的政令,有的时候就会这样,皇帝没有认错,但不考成沉睡,也让地方看到了陛下不是一个一意孤行的独夫,真的做不到的时候,陛下也会酌情去改变。

“少司徒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张学颜要骂皇帝可以委婉一点的!

“因为松江府做到了。”张学颜面色十分古怪的说道:“松江府的抛荒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今年大计,松江府抛荒土地连一成都不到,超过了九成。”

两年了,申时行把松江府土地抛荒的问题给解决了,这是万历十二年天下大计的意外之喜,申时行甚至没有当成功劳奏闻朝廷请功,而是在天下大计的时候,将账目交了上去。

“啊?不是,他怎么做到的?”朱翊钧愣愣的问道,让《不得抛荒令》沉睡,朱翊钧心有不甘,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是把天下百官都杀了也做不到,但在朱翊钧都已经放弃的情况,申时行居然做到了。

怪哉!

“因为松江府工坊很多,工匠不事农桑本务,这就是需求。”张学颜解释了其中的问题,工坊的增多,解决了小农经济的困局。

工坊在增多,工匠数量增加,对粮食的需求增加,松江府的壮劳力进了工坊,田地之间就没有了劳力,为了留下这些劳力,地主就不得不提供更多的劳动报酬,让佃户留在田土上,而不是走进工坊里,这样一来,小农经济的困局被打破。

大规模自由雇佣的生产关系建立,让土地不再抛荒。

“如此。”朱翊钧哑然,他这个看得见的大手,被看不见的大手狠狠的上了一课。

“陛下,臣倒是不认为这是什么绝对自由解决。”王国光一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陛下可能想岔了,户部不是在赞美绝对自由,绝对自由除了带来朘剥自由之外,什么都无法带来。

王国光的理由非常充分,其实这还是皇帝这个看得见的大手解决的,开海是皇帝主导的,开海投资3712万银也是皇帝真金白银砸下去的,所以到了开花结果和收获的时候,绝对不能让绝对自由派摘取胜利果实。

要宣布:《不得抛荒令》在松江府试行成功!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而且王国光说的是事实,生产关系的改变,是由朝廷主导的,无论是谁,都不能贪天之功。

“啊,好像是这样的?”朱翊钧听完了王国光的面奏,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的。

王国光十分郑重的说道:“绝对自由论有两个荒谬的假设,第一个就是自由市场,总是在富有成效的、高效的将所有的资源进行有效配置,但我们都看到了,钱总是在流向不缺钱的地方,而货物商品物质,也在流向不需要物质的人。”

“小农经济的最大困境,就是粮食无法有效流向有需要的人,因为有需要的人,并没有生产剩余去购买需要的粮食。”

“第二个荒谬的假设,所有增长都是好事,不管他们是什么类型的增长,比如说交易行里白银在空转,比如画舫、书寓在不断的扩大,比如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工坊主们宁愿豢养诉棍,也不肯给穷民苦力支付薪水,再冠以一人之奢千万人之生计的谎言。”

这两个荒谬的假设,是绝对自由论的核心理论,是极为荒诞的。

王国光不希望英明的陛下,被这种胡言乱语影响到对国事的判断。

“大司徒所言有理,那就麻烦万阁老在邸报上宣布一下《不得抛荒令》的试点成功吧。”朱翊钧对王国光的观点非常认可,十二年了,这个帝国的账房先生,保障了万历维新的一切支出。

“轧印银币的数量多少了?”朱翊钧说起了让他感到头疼的银山,他已经迫不及待的继续开海投资了。

“年轧印500万银,陛下,明年年中预计超过650万银,到那时,陛下就可以开闸放水了,内帑撑不住了吗?”王国光汇报了兵仗局轧印银币数量,可以提前半年完成既定目标。

“还能撑得住。”朱翊钧松了口气说道:“一切顺利就好。”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马文英、杨廷用等人在面圣之后,获得了一笔赏赐,每人一百银的恩赏之外,则是一人一件精纺毛呢的大氅,还有来自陛下赐予的四把燧发火铳,以及六瓶一箱的国窖四箱。

“陛下让四位把总回到浙江,遴选锐卒四千五百人前往长崎总督府,与此同时,清汰九营老弱军兵,对九营4.5万众进行增补,补齐4.5万人的编制。”李佑恭详细交待了四位把总的工作内容。

回浙江、监斩吴善言等一千二百众,而后遴选锐卒、补充兵源、前往长崎总督府灭倭。

补充兵源是大司马曾省吾在廷议中的建议,九营编制不满,大部分都有缺员,吴善言超过一百条罪名里,就有一条是他在吃空饷,补齐编制,九营仍然照旧出巡抗汛,与此同时,对浙江全境进行水文地理勘测,确定应天府、杭州府、苏州府、松江府驰道,九营日后变成工兵团营。

一个新的旋转门出现了,浙江九营工兵团营、遴选入水师、长崎总督府牙兵客兵、退役后回到九营担任军官,负责浙江鼎建大工之事。

浙江府地方衙门的隐性收入,朝廷也不要,还留在浙江,也是用大工鼎建去分配,但九营军兵必须要吃到一份分配,浙江穷民苦力也要吃到一份分配,驰道是公共建设投入,修通之后,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三爷,咱们不是造反了吗?皇爷为何还给咱们这么多赏赐?”杨廷用看着自己一大堆的赏赐,有点懵,他们都造反了,如果说面圣还是皇爷为了稳住浙江九营,那这额外的赏赐,就有点怪了。

“造反?谁造反了?胡说八道!咱们那是在杭州知府阎士选的要求下,入城剿灭坐寇!这是陛下在邸报上说的!你在质疑陛下吗!”马文英厉声说道:“是入城剿灭坐寇!在剿灭坐寇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吴善言欺上瞒下的罪证!”

“明明就是兵变…”张文远嘟嘟囔囔的说道:“当初我都想好了,人死鸟朝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吴善言这个狗官给杀了!还有他那群走狗!”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虑,你在质疑陛下的英明吗?”马文英严肃的问道。

“没有!陛下英明!”张文远连连摆手,他就是没想通陛下为什么这么做而已。

马文英回到了浙江双屿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十一月初了,小冰川气候的影响下,杭州的西北风是透骨寒,连西湖湖面都结了一层薄冰,而刑场正在搭建,一次处斩超过一千二百众的逆贼,能上刑场的都是官吏,至于走狗,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都是台下。

刽子手不够用,申时行让人去九营遴选了一批军兵,成为了刽子手。

申时行忙碌无比,九营经历司的建立,千头万绪,但申时行还是在行刑前完成了制度的建设,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申时行结合松江府经验,经历司、浙江所有府州县官吏,全都用的外地人,本地人太容易和本地宗族、乡贤缙绅、势要豪右搅合在一起了。

五经博士已经抵达,应杭驰道、松杭驰道的勘测准备全面开始。

申时行终于忙完了兵变后所有的事儿,得空坐下来喝了杯茶,这早饭到下午三点,才有空去吃。

“这鱼,还不如让它在河里,以后在杭州,就不要做鱼了。”申时行看着桌上的一盘醋鱼,对着左右扈从交代着,西湖醋鱼这个福,他真的享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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